我为我的幻灭而举杯

【留白】千帆尽

 烂俗破镜重圆故事。

——

火锅店的内外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界限分明的黑白,一个是热闹又世俗的火红。白敬亭从规整的黑白走进热闹的人间,他看见火锅店里人满为患,灰色的蒸汽自红色的汤底升腾上来,翻滚在比火锅还热情的食客之间,裹挟着喧嚣和尘埃和辛辣的咸香,蚕食着他自门外带来的寒气。


他打量着头顶盘旋着的螺旋吊灯和金属牌匾,蒸汽将牌匾熏蒸得昏黄,模糊了火锅店的名字。


但白敬亭清楚的知道和这黑色的锈迹连成一片的店名叫什么,——正如他清楚的知道拨打来无名号码的主人是谁。





电话响了三声,铃声是系统自带的提示音。白敬亭在第四声将要响起的时候接起了电话:


“喂?”


“你到了吗?”


“嗯。”


“113包间。”


“好。”


你看,他们的对话永远是这么的简明扼要,像是特工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做什么交易,于是在电话里隐秘地交换着信息。从前的白敬亭总会为这样的隐秘而欢愉的,然而什么样的故事都抵不过一个从前,因为当一个人在你面前点起烟,极尽沧桑地为你讲述着他的从前,那么多好的故事也只能是留在过去的童话,就像“王子最后吻醒了公主”,又美好又虚假。


白敬亭没有烟,但他在升腾的烟雾里回忆起那段隐秘而欢愉的往事。少年在他的面前尽兴地谈论起某物质和某物质的反应,说它们在空气中迸裂的火光就像绽放在黑夜里的烟花。他们在何老师的报告会上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在昏暗的桌底摩挲着对方的手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的前爱人凑到他的身边,将呼吸撒在他的面颊上。


他们与一般情侣一样,牵手,接吻,做‖爱。可他们永远不会打破规则的桎梏,而只会在自己的理想国里抒发爱意,将自己当做为世俗所厌弃的伟大哲学家,为了自己永恒的事业,将自己压抑在隐秘的黑暗里。


可爱情和事业终究是不同的,后者因为信仰故而隐秘而伟大,那前者呢,是因为胆怯故而隐秘而欢愉?还是因为欢愉故而隐秘而胆怯?


所以爱情大约也是个哲学问题,但是从古至今没有哪位哲学家的书里明确地注明了人类该如何谈恋爱——特别是刘昊然和白敬亭如何谈恋爱。





白敬亭的灵魂躲在思想里拨弄那些写着从前的禁果,而他的躯壳驱使着他的眼睛寻找113包厢,然后再将影像缓慢地传达至大脑。斑驳的影像和思想混杂在一起,好像老式的收音机发出滋啦的声响,然后浑厚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开始播报着那些神学,哲学和科学的东西。他听见收音机说:“13...禁果...隐秘...爱情...”就好像是对他传达什么密不可闻的消息,让他的灵魂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拽住了身体的缰绳,让他停留在一楼13包厢的面前。


他第一次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了害怕和期待。这两种思想混杂在一起,两种声音相互争吵辱骂着。这样的混乱将他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它似乎是剧情的分支点,什么样的选择会致使什么样的结局。


于是白敬亭仔细地思考了他的所有选择:或许他该在此刻就转身离去,或许他该与前男友好好地叙叙旧,又或许他可以像任意一本小说里写的那样,往前男友的脸上泼一杯凉水就转身离去。


然而包厢里的人替他做好了选择,就像无数次的从前那样。前男友打开了门,白敬亭失去了选择机会——而介于桌子上并没有水,他泼完水就走这个选择也被打叉了。




刘昊然的头顶悬挂着一盏木质的吊灯,灯被制成苹果的形状,金黄的灯光自苹果的果核里向四处发散,隔绝着窗外的黑夜。挂在墙上的油画是丢勒的亚当和夏娃的廉价的仿制品,因为夏娃的眼睛从亚当的身上转向了包厢里的苹果,或许是因为那颗金色的苹果比她手上的更加得诱人美丽。



白敬亭忽然记起这是他第八次走进这家火锅店,也是第六次和刘昊然一起在这家火锅店,可这次与从前不同,挂在天花板上的苹果和廉价的油画似乎有什么隐喻,对他们的从前极尽讽刺。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把视线转向包厢里最为亲切的那个:火锅的汤底是纯正的红色,气泡从最底端翻涌到最顶端,带着磅礴的香气和辣味,刺激着白敬亭的眼睛,让他感到刺痛和酸涩。



然后他把泪水往回吞了一些,并告诫自己这是被辣出来的生理性盐水。





白敬亭和刘昊然都是简单的赴约,只是前者比后者多带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是白敬亭演算用的草稿纸,带过来是为了增加一点安全感,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去参加一个session,会后有个人请他吃了火锅。草稿上潦草地写了几个方程式和公式,最后的一步还没有答案,而那个本该平行的等式的下面那条线在纸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划痕,昭示着主人的心不在焉。



他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呢?大概在计算反应速度。



就在他终于要把那个该死的答案写出来的时候,这个被他删掉的号码,这个被他删掉但还是记得的号码打断了他的思路。



电话那边的人小心翼翼地说:“有空出来吃个火锅吗?”



“......有。”





白敬亭在某一刻,可能就是在挂掉电话的那一刻,他是愤怒的。笔尖狠狠地在纸上划过,力道很大,以至于压弯了针管细的笔头。



他几乎要像他最嗤之以鼻的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歇斯底里地扫掉眼前的一切可见物,介于无论是草稿还是电脑都存档着他明天就要交的数据,他抑制住了自己。



——说有缘再见的是你,打电话来的也是你,说分手的还是你。





准确来说他们一起默契地说的分手,就像他们一起说的我们在一起吧一样的默契。可这样的默契太过残忍,直接将拖延的机会彻底铲除。既然两个人都想走,那那个隐秘的,有一个人能挽留自己的期待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宣告破产,于是其中一个说:“有缘再见”,另一个说:“祝你成功”,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未来。





没有什么分手必有的尖叫争吵,他们彻彻底底地省略了这几项内容,他们好像把分手当成了生命中必经的程序,也许经历了就会告别过去。





时间回到现在。白敬亭坐在刘昊然的面前,怔怔地看着面前齐整地摆放着的八个碟子,对方还记得他犹如怪癖般的习性,然而白敬亭更喜欢把这叫做吃火锅的仪式感:八种酱料,不同的食材得配不同种的酱料,如果让他介绍每一种酱料的功能和味道,他能介绍一整天。


而大约是为了避雷,摆放在两端的菜品已经完全见不到任何菌菇的痕迹,锅的东边摆的是一色的素,西边是一色的荤。只有这种时候,白敬亭才能想起刘昊然曾经也是个有着轻微强迫症的理科生,而非现在这位运筹帷幄的大商人。



他看着刘昊然挽起袖口,端起一叠虾滑,熟练地用铁质的勺子将平整的虾滑一簇一簇地往火锅里放。他清减了不少,从前软绵温暖的手也变得骨节分明起来,配合着他的动作,显得极为优雅。白敬亭细细地打量了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你变得很多。”



青年抬头望了他一眼,笑:“你也是。”





然后话题戛然而止,尴尬蔓延开来,压抑住了翻滚着的热烈的火锅。





白敬亭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那个总有说不完的话的从前。他们在沙发上靠在一起聊着前一天的考试,在烧瓶前轻声聊着明天的球赛,撒老师把实验报告敲在他们的脑袋上,因为他们把某位篮球明星的名字随手写进了作业里。可是现在他们好像没什么好聊的:说什么呢?刘昊然,我昨天见到你上电视了?我今天又见到多少人在微博上喊你老公?



他实在说不出来。



当时两人走的实在太洒脱太决绝,几乎走向了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而原本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已经一干二净,只留下白敬亭扯着另一半渐行渐远。



在分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给自己做了个简要的评价:我真是个傻子。






他在对自己的讽刺里安静地看着熟了的虾滑从锅底慢慢浮上,然后夹了一筷子移到八分之一的酱料碟上,是最清淡的那一碟,黑醋上撒了几块葱姜末,适合在刚开动的时候吊起胃口。



这时刘昊然忽然说:“我看到你最近发的science了,很厉害。”



白敬亭怔了一下,虾滑顺着筷子轻巧地砸到酱料碟里,油花溅了起来,其中一块落在了他搁在手边的草稿纸上,将那一长串的划痕糊成红黑色。



他瞥了一眼那块红黑色的油污,然后对刘昊然说:“是撒老师带的好。”



刘昊然没有说话,只是绕过桌子的平直和棱角,把那一份被油污污染的草稿纸拿到身边,用店里提供的毛巾细细擦拭着。



白敬亭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在明黄的灯光下的侧脸,他的轮廓在灯光下慢慢模糊起来,终于不那么地棱角分明,也终于有了一些从前的影子。白敬亭突然觉得,这个人和以前一样,至少是一样的宝贵自己的实验数据,虽然那块油污在擦拭之下变得越来越大,可能马上就要毁了他算了一下午的答案,可他只是机械又坚定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带着一股从来没变的,天真到傻气的固执。



那时候白敬亭总说刘昊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后来白敬亭发现这个定义精确到残酷:刘昊然拨开一切阻碍径直地向他走来,然后有一天,他撞上了一堵墙,撞得血肉模糊,所以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回头了,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白敬亭自认自己比刘昊然成熟一点又敏感一点,他看着刘昊然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走到了第九十九步的时候终于再没有办法走下去了,于是他地慢慢地往后退却。于是白敬亭和他一起说了分手,给他送上自己的祝福。



 抛开这些往事来看,白敬亭总是对刘昊然的天真和固执有着极高的忍耐,所以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对刘昊然几乎擦毁了他一下午的成果表达什么不满,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你没必要这样。”


刘昊然捏着白色的毛巾抬起头来,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正当白敬亭为这个比喻而暗笑的时候,刘昊然小声地说:“可这是你的实验数据。”


他在讨好我吗?白敬亭想。因为每次他们吵架的时候,刘昊然总是用这种语气向他道歉,而白敬亭总会说:“行了,我没生气。”


他本来想说,你以为我会吃这一套?但是很可惜,他真的永远都吃这一套。所以白敬亭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撒老师买了你们的股票。”


刘昊然惊恐万分。


白敬亭慢条斯理地夹起那一块虾滑:“撒老师买之前还夸了你呢,‘昊然的公司经营得很好啊’。”他老神在在地模仿他博导的语气,“你别担心,虽然他是个明灯,但看股票还是很准的。”


“我以前不知道这个?”


白敬亭给自己烫了块牛肉,它的归宿是麻酱辣椒加香油:“你经商之后他和何老师有时候看你的访谈,久而久之就会了。”他没说实话,是他总是在看刘昊然的无聊的访谈,何老师和撒老师只是凑过来瞄几眼而已。


“怎么听起来像养老生活?”刘昊然一改先前拘束优雅的商人习性,把蔬菜随意地倒进红锅里,盖掉了白敬亭刚刚放进去的鱼丸。他似乎是找到了可以开启的话题,问起了他们共同好友的近况,“大老师现在怎么样?”


白敬亭在火锅里注视了一圈,终于放弃了寻找鱼丸的无用功,他言简意赅地道:“秋名山车神。”


“吴磊?” 

“实验室小霸王。”


“魏大勋?” 

“今年的文艺晚会又扮了白雪公主。”


“鬼鬼?”

“被撒老师坑去做研究了。”


“你呢?”

“......”





  
刘昊然兜兜转转地问了一圈人名,终于还是把话题拐到了他的身上,这个弯转得很生硬也很急切,白敬亭知道他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又或者说他已经有了答案,问问题只是开启另一个话题。  
  
  
白敬亭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他在这种释然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堆菜叶里发现了自己放进去的鱼丸,在红汤里滚过几遍的白色丸子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他把它放进有蚝油生抽和柠檬汁的那个,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还好,”白敬亭笑了笑,然后把话语权交给他,“那你呢?”  
  
  
“我也还好,”刘昊然对他说,“我遇见了一些人,想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好多事。”  
  
  
白敬亭放下筷子看着他。  
  
  
刘昊然呈现出从前参加演讲比赛的那种少年意气,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一举一动都牵动人的心神。白敬亭最爱他这种意气,爱他从内而外迸裂的那种明快的光,永远青春,永远向死而生。他从来是被这样的光吸引中的一员,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的少年说:“我有一天想,大家总是说规则,总是说人情。可是真正的规则,真正的人情是什么?”  
  
  
“可是白白,什么规则什么人情,都  他妈是人定的啊?凭什么我们的就是错的?就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我要么去打破规则,要么去建立我自己的规则。”  
  
  
“我现在已经够强了,我想我可以制定我自己的规则,有我自己的人情,喜欢我喜欢的人,讨厌我讨厌的事。”  
  
  
演讲比赛的唯一评委白敬亭将鱼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柠檬的酸蚝油的鲜和汤底的辣混杂在一起,怪异又好吃。他拿起了自己的那块毛巾,印了印着自己的嘴角。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问这位唯一的参赛选手:“你说完了?”  
  
  
刘昊然没能想到白敬亭如此的淡然,他突然有一种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的恐惧:“...还没有。”  
  
  
白敬亭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刘昊然抬头看着那个被夏娃注视着的苹果,金色的光笼罩着这一片小天地。灰尘在蒸汽中四处游走,撞击,就像流星在浩渺的宇宙中拖拽出几光年的距离,他在几秒的沉默里观测着宇宙星辰的运动,又花了几秒钟把自己曾经打的草稿全部扔掉。他打了一个直球:“你还欠我一个东西没还。”  
  
  
“嗯?”  
  
  
刘昊然长吸一口气,他用尽了一辈子的勇气,然而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你欠我一个吻没有还。”  
  
  
白敬亭笑着看他。然后他站了起来,越过形形色色的酱料碟,越过摆放整齐的食盘,越过冒着热气的红锅,来到了刘昊然身边,在他的嘴角印了一个吻。  
  
  
“还给你了。”  
  
  
  

然后在刘昊然反应过来前狠狠地亲了上去,用舌尖描摹着他的唇形和虎牙,触碰他温热的舌根。





  
窗外正是黎明时刻,淡金色的,微弱又强大的光冲破了界限分明的黑白,黑夜慢慢地被这一缕阳光吞噬驱逐,逃窜到更深的地底。  
  
  
  

正是千帆过尽,

天地留白。





他们在无人注视下交换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火锅味的吻。  
  
  
然后白敬亭说:“现在你欠我一个吻了,记得还给我。”  
  
  
  
—fin—  
  
曾经的刘昊然向白敬亭走了九十九步,可是最后一步隔着不可逾越的高墙,隔着深不可见的深海,所以他后退了。现在的白敬亭推倒了那堵高墙,填平了那片深海,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刘昊然走去。  
  
  
他们被时间磨平了棱角,却变得愈加勇敢。从今往后,再没有谁能阻挡他们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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